第8节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月无华,你这个学渣,居然跟我这个过气作家玩起了文字游戏。
  这首中学课本里学的唐诗,不敢说人人会背,也是十有八九都读过。
  上学嘛,唐诗就是死记硬背,再按照课本里的注释,老师的讲解,默写诗歌的含义,考试说不定就能多得几分,哪有心思想别的?
  此情此景,我却从这首诗里读出了很奇怪的东西——
  “去年今日”,也就是说,崔护时隔一年的同一天,来到“都护南庄”。
  一个落第书生,何来闲情雅致,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两年的同一时间,到同一个地方?
  仅仅是因为和“人面”,也就是美貌女子的露水情缘?时代虽说不同,可是人性没有随着时代进化。打个比方,从现代角度解析,某考研究生失利,跑到酒吧喝酒,邂逅一寂寞女子。两人“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一拍即合,跑到酒店开房约炮。
  按照人之常情,倘若留下联系方式,怎么也是连着几天时常联系,逛街吃饭深夜畅谈人生,再约几次才算合理吧?
  如果没有联系方式,研究生就算读书真读成书呆子,如此恋恋不忘,也懂得有事没事就去趟酒吧,看看能否重逢吧?
  隔了一整年,在同一天去酒吧,指望遇见那个女人,说神话呢?
  生活要充满仪式感,这话没得说。可是这样的仪式感,放谁身上,那不就成了愚蠢么?
  除非是某种真正的仪式,类似于逢年过节,祭奠先祖,才会在特定时间到达特定地点。
  再做一个大胆的假设:如果陶华讲述故事里的崔书生就是崔护,足以证明他确实没有死,缅怀旧情,于小清殉情之日前去悼念,也就和那句“你负了我”对上了。
  这首诗第二个蹊跷之处——
  人面桃花在此门中相映红。按照生活常识,一名貌美女子立于门中,逻辑上说得过去。可是,桃树怎么可能长在门中?如果是从“门中”看到院内有株桃树,更不合常理。
  日本民居至今延续着唐朝建筑风格,院落均是四方形。
  中国自古至今,方正院落里种树,本就是大忌。院落为“口”字形,树为“木”,合起来就是个“困”字。“木”的“十”字里面有个“人”字,和“九”相似。故“院内种树”,意为“十困九难”,很是忌讳。
  结合那张不明拍摄年代,月饼出现的照片(先不推敲由谁所拍,毕竟这要找到月饼才能整明白),再结合这首诗,第三个奇怪的地方出现了。
  如果是崔护邂逅美女,为什么会有月饼出现呢?而女子含情脉脉注视月饼,又有崔护什么事?
  总不能是崔护落地失意,无聊游春,遇见“月无华和女子”隔门相望,心生感慨,作诗一首吧?第二年同一天再去都护南庄再感慨感慨?连第三者插足都算不上,绝对是精神有问题。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字面意思倒是很好理解,不多做解释。但是其中蕴含的信息量超乎想象。
  诗和照片结合——
  去年清明:崔护、月无华、女子、桃树;今年清明:桃树,崔护。
  少了月无华和女子。
  他们去哪了?
  我的心脏狠狠地“突突”跳了几下,冒出个很古怪的念头——
  陶华讲述的故事,发生在“去年清明”和“今年清明”之间。主角可能是月饼和小清。这首诗,是月无华写的。两条人形树纹,相拥千年,也就解释合理了。
  难道,崔护(崔书生)只是个假名?真正那个灭了陶氏全族,负了小清的人,是月无华?
  如果真是这样,月无华当初做出“有限的生命存在于无限的时间”,修正另一个时间轴里我们所犯的错误的决定,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心神大变,做出这种根本不符合他性格的事情。
  所谓真相,就是越探知,越让人感到恐怖的东西!
  我不敢再深想,当下所要做的,就是立刻找出月无华。
  不管月无华的性格怎么改变,我对他的了解太深刻了。
  尼雅之后,时隔一年,他用这种方式传递给我的信息,说明一件事——
  仅有这一次机会,能找到他,回到现在。否则,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究竟在哪里?
  我早已想通了。
  人面、桃花、春风、去年今年的今日。这首诗里,唯一单独出现的,就是根本不可能长出桃树,最不合常理的“门”。
  我望着桃树北边月牙形状的矮山,笑了。
  中国房屋,多居于北而门朝南,门前种树以求“树荫成冠,权福蔚然”。
  北边矮山,南边桃树,完全应和。
  我刚下车时所观察的地势格局,证明此处有墓穴存在,葬着身世奇特的人。
  墓即屋,矮山又是月牙形状。
  月无华啊月无华,我要是再整不明白,脑子里面真是进了水。
  第8章 人面桃花(八)
  折腾了大半宿,五脏庙不约而同开始抗议。灌了瓶红牛,胡乱填了几块士力架,虽说没有广告里那种立刻龙精虎猛的状态,好歹有了精神。
  我把裤腿塞进军靴,抽长鞋带紧紧缠了几圈。一是为了避免硬草枯枝划伤脚踝;二是防止某些“东西”顺腿而上。
  累赘几句——人体脚踝附近有一处很奇特的穴道,昆仑穴。自古以来,昆仑就是民间传说中修道成仙,魂魄归兮,阴阳往来的奇山。这个穴道之所以命名“昆仑”,皆因人时时刻刻以脚接触地面,如遇到某些地方煞气过重,阴气强于阳气,会由脚底汇聚到昆仑穴,轻者神志恍惚,始终在原地绕圈,也就是俗称的“鬼打墙”;重者脚寒手冷,冷战不止,阴气入肺成了痨病。
  故在古代祭祀或常走夜路时,均以绑腿将裤管扎紧,鞋底垫艾草,脚缠红布绷足,以此防范。经过几代演化,艾草缝在碎布里,红布依照脚的形状做成布套,方便了许多。这也就是鞋垫和袜子的由来。
  书归正传——
  古桃树距离矮山一公里左右,也就两根烟的工夫,一路没惊没险,走到了山脚。
  近距离看,这座山不超过一百米,两头弯弯上翘的山头遥遥相望,中间凹陷的半圆形山脊大约有三十多米宽,和平常所见的山丘对照,除了寸草不生,并没有什么奇异之处。
  起初我以为这是不知什么朝代的古墓所在,并不是很感兴趣,推测月无华可能“葬”在这里,自然十分留心。
  我仰头盯着矮山两三分钟,迅速闭上眼睛,漆黑的视线里是矮山残影,嗅觉、听觉、触觉达到最敏锐的状态。随着残影逐渐模糊,我闻到了一股很熟悉的味道,并且感受到一种与山气完全不同的气流。
  这句话写得有些玄妙,其实道理很简单。盲人的听觉触觉官远超常人,聋哑人的视觉感觉更是敏锐。观察事物并不一定要“眼见为实”,而是强迫自己造成某种感官缺陷,激发更敏锐的感知能力。
  视觉是最直接的感觉,同时也是最不真实的状态。你怎么知道,所看到的就是真实的呢?
  这种味道,我在古桃树下闻到过:硫磺、石灰、水银以及淡淡的焦糊味。
  难怪这座山不长草木,原来整座山都以“焚土传书”的方式做了处理。这种战时的通讯方式,还有另一种奇特的功能——防腐。
  这并不奇怪,许多古墓都有类似的做法。除了能够防腐,还确保墓穴不会被古树老根钻透,也杜绝了挖洞的动物凿穿。只不过,这种做法防得了动植物,防不了土夫子的洛阳铲。
  能以这种方式造墓,墓主非贵即富,后代时常扫墓吊喧,更有专门供养的守陵家族。至于时代变迁,家道中落这些理儿,这就不在墓主入土为安时考虑范围内了。
  我心里有了计较,睁开眼睛,几处探墓寻穴的地方,并没有盗洞。心头一阵狂跳,手心兴奋地满是汗水。
  这么明显的古墓,千百年没有土夫子挖掘,皆因那股气的存在。我刚才很分明的感觉到,这是一股活人才有的气。在这没有活物的荒山,感知活气就像寂静无声的屋子听见一根针掉在地上那么明显。
  这是一座很罕见的“生坟”!
  我过去几年的经历,曾经接触过一个神秘的家族,也就是最初构成异徒行者的八族,其中以寻墓探穴为生的武族。
  武族有三大禁忌:孤坟不掘;煞坟不盗;生坟不进。
  孤坟、煞坟,顾名思义,不多做解释,与此事没多大关系。唯独生坟,很有些匪夷所思。
  生坟,是指坟内有活物,也就是活着的人。我在古城图书馆藏书中曾经看过这样一段记载:“曹魏,墓器为饷,曰‘虎贲军’。日以行军,夜则探墓。忽一日,星夜如昼,取汉墓于汝南。墓开,空无一物,唯主墓置冰床一方,卧赤身男女,肌肤红润,肌有弹性,面目如生,呼吸自如。皆大惊,或曰‘此乃神仙墓所’。众退,欲封墓门,更有甚者,以三牲香烛祭之,战战兢兢。须臾,墓中男子,忽半坐而起,环顾左右,询今夕何年?胆壮者答,男子面露讶色,所言皆不懂。众惑以神仙参之,男子挥手,似有数物飞出,众人皆中,口不能言,耳不能闻,片刻暴毙。军中一人,内急更衣,于树中见之,遂记之。半月,得怪病,不治而逝。”
  由此可见,生墓的可怕。武族靠着这门手艺,千百年延续传承,进过的墓比常人走的桥都多,自然知道生墓的诡异。更有许多奇特的法门,判断墓穴凶吉。
  这也难怪这座墓千年无人问津。
  而我之所以兴奋,是因为我和月无华在终南山进过一次生坟(此事记载于《灯下黑》最终季“终南山下”的活死人墓),更在尼雅古城巨型女性雕塑的头部暗室,见过靠着类似于生墓构造维持生命的“那个人”。
  由此推断,月无华全须全羽活得利索着呢。
  至于墓门所在,但凡依着堪舆格局的建筑,房屋也好,墓穴也罢,都离不开“开休生死惊伤杜景”八门。既然是生墓,那墓门必然在西南角的西门。
  我瞥眼望向矮山西南角,一处大约三米长宽的石壁,虽然蒙了一层沙土,表面布满多年风化的沟壑,依然能看出壁岩人工凿刻的痕迹。
  “南老师,天都快凉了,你才参透其中关联,我有些失望呢。”石壁后有一块凸起的岩石,缓缓站起一人,一米七左右的身高,瘦弱得几乎一阵山风就能刮跑,身穿青灰色老式中山装,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些许额头,厚厚的眼镜片里闪烁着阴森的狡黠,显得本就苍白的脸庞更加没有血色。
  他?!这个我从未见过,却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和月无华担任异徒行者,追寻终极真相的幕后主使!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难道这一切又是他的安排?他早我一步找到月无华了?
  那一刻,我涌现出了无数个念头,心头更是如同巨石猛震,压得喘不过气。但是,此刻,根本没有时间让我想任何事情。按照我对他的了解,如果不保持镇定,后果不堪设想。
  我迅速把军刀反扣在手:“没想到,找了你好几年找不到,居然在这里碰到了。尼雅遇到就死了的是哪个你?”
  “现在的。”那个人有些羞涩的垂着头,舔舔嘴唇,“站老师您面前的,是最初的。”
  他这句话换作常人很难理解,我在尼雅的经历,却明白他在说什么。
  尼雅死的那个他,是现在这个时间轴的他;站在我面前的他,是最初时间轴里的他。
  “别叫我老师,我受不起。有句老话这样说的,”我观察周遭并没有机关埋伏,略略放心,“早知道你这么不孝顺,生你时就该把你淹死在尿罐里。”
  “我死了,谁来救月老师呢?”那个人抬起头,一副“我吃定你了”的表情,“只有我,才知道进墓的方法。”
  一瞬间,我从他说的这句话,做出了几个判断。
  他不知从何处得知月无华的下落,比我先到不久,却没有办法进入墓穴,只能利用我对月无华的友情,虚张声势要挟我。
  再深一层想,依着他对月无华的忌惮,咳咳……对我多少也算是有些害怕,肯定不会暴露真身,出现在这里。
  他的目的,绝不是我和月无华。
  墓中,一定有他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得到的东西!
  “谁说我要救月无华了?”我慢悠悠点了根烟,深吸一口吐出烟雾,“你存在于无限的时间这么久,难道还不知道生命的意义么?连你这么愚蠢都能弄懂,您的月老师看不透这些?”
  “您的意思是……”那个人脸色微变,随即恢复镇定,“南老师,这种浅显的心理暗示对我没有用。”
  “你想诱导我认为这是您和月老师设置的陷阱,在这里守株待兔等我对么?”
  “难道不可以么?我们找了你这么久,要想纠正曾经犯的错误,就要从源头杜绝。”我使劲嘬了口烟,烟头亮得耀眼,“滋滋”烧了半截。
  “我承认,您很聪明,在某些方面甚至比月老师都厉害。”那个人扶了扶眼镜,摸着岩石笑了,:“可是,您如果知道这所墓穴有谁设计,大概就不会这么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