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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李氏就是这么一个性子, 苏碧曦只得向卓文华使了一个眼色, 卓文华微不可见地点头。
  阿妹就要入汉宫,阿母这边, 还得他来多盯着。
  “阿母”苏碧曦把碗放下, 坐到了李氏旁边,把头靠在李氏身上,李氏脸上越发爱怜,用帕子给她擦了嘴, 只听苏碧曦语气低沉,“陛下的原配皇后, 馆陶大长公主的亲生女儿陈皇后,跟陛下一起长大的表姊, 阿母可知道, 是如何被废的吗?”
  这事李氏如何能知道,但瞧见儿子女儿脸上的肃穆, 疑惑地问了一句,“为何?”
  “因为她在太皇太后孝期之时,犯了不敬之罪。”
  苏碧曦缓缓开口,“皇家守孝, 对于男子来说还不算严苛,但对于女子来说,不能着艳色奢华之物, 不能有丝竹歌舞, 不能有任何违制。陈皇后自来娇生惯养, 如何受得住这些?这些规矩,在她受宠,太皇太后在世的时候根本不用管。可是她一旦失势………”
  卓文华接着劝,“阿母,你可知身为汉室臣子,年节时下都有向陛下上表献礼。每一个爵位品秩的官员,都有其不同的规制。陛下若是因为黄河泛滥等有旨意,臣下皆要上表请罪,且要主动捐献财物用品。但凡迟上了一些时候,不仅是对陛下不敬,还会降下责罚。”
  李氏吓得脸都白了,瞧见已经端坐在一旁的苏碧曦,“陛下有旨意,臣子一定要及时上表?”
  “不是每个臣子都有资格上表,这都是有惯例规矩的。我们卓氏偏居蜀中,对朝中诸事一概不知。长安诸人不仅不会提点我们,还巴不得我们出丑做错。一次两次还好,还会念着阿妹的颜面。可若是一而再,再而三。阿母,阿妹的颜面究竟值多少斤两,我们届时就知晓了。”
  卓文华满脸发苦地看着李氏,眉头蹙着,“不仅是陛下旨意,还有边疆大事,官员调度,民计民生,都是长安官员需要担心的事情。那天我在街上,听闻朝廷下了养马令,凡是养马者可免除劳役兵役。长安世家们一下就新建了诸多马场,养了许多马奴,我连马奴都买不到了。若非我一直做着马匹生意,颇有些人脉。”
  他摇了摇头,“卓氏这个皇商的名头,都是靠着阿妹才得来的。阿母,我们还在边疆有那么多的地要耕种,这可是每年都要上缴粮食的。西北苦寒之地,想开垦荒地种粮何其艰难,我一年好几个月都得待在那儿守着。”
  苏碧曦也点头,“当年吕后当政,堂堂一个侯爷,就是因为想向吕后谄媚,献上了美容养颜之物,价值千金的脂粉。可惜,偷鸡不成蚀把米,吕后认为这位侯爷是讥讽她年华老去,早生华发。侯府上下两百余口,全部杀了。”
  李氏脸色难看,呼吸都放轻了,额头上都在冒冷汗,“就是……..就是献上了胭脂,全家人都被杀了?这个吕后,真是比恶鬼还要可怕……..送个礼,就要把全家的命都给送了。”
  “平民的日子更是苦。赋税,劳役,兵役,若是赶上了灾荒之年,哎…….我们这些行商的,命贱,被人瞧不起也就罢了,至少不会饿死,不会卖儿卖女。可是,随随便便官家一张口,你的全幅家当,就都是官家的了。官家,呵呵,谁知道被哪个贪官给昧了”卓文华的脸上也是青白一片,干笑着,“阿母,我们这样的家底,要这个爵位,护不住不说。随随便便一把刀,就能把我们全家给葬送了。”
  苏碧曦把话掰开了揉碎了说给李氏听,“阿母,如果我们辞了这个爵位,别的不说,在陛下面前,对我们始终会有一份怜惜。卓氏不踏入那个权贵圈子,却始终是我的母家。年节时下,该有的赏赐都会有,却不用去参加那些劳心劳力的宫宴,跟那么多不相干的人来往。阿母,这么多年了,锦上添花的人什么时候都有。但凡遇见一点事,再去奔波劳碌,再去求人也是无用。会帮你的人定会帮你,你只需冷眼看着人情冷暖,也就够了。”
  别说卓王孙担不起这个爵位,即便他担得起,苏碧曦也不会让他去做这个恩荫来的爵位。
  刘彻的外戚可是好做的?
  历史上卫子夫这个皇后做得足够长了,给刘彻生下了那么多女儿,还替刘彻生下了继位以来的第一个皇子,可到头了?
  皇太子刘据,卫皇后被一个一戳就破的诡计给诬陷了,最后两人双双自尽,皇后宫中,太子东宫,何止上千的人陪葬。
  刘彻作为一个帝王,寿命悠长,这就导致到了他老迈的时候,皇太子,乃至于太子的子嗣都是年轻的光景。
  父壮而子强,在普通人家是让家族兴旺的事情,放到了皇室,可就不尽然了。
  她有孩子的时候,也不过这几年,现在刘彻还不到三十岁,刘彻在历史上有七十岁的寿元。
  一个七十岁的皇帝,看着四十岁,头发乌黑的皇太子,莫非会笑着让权,和平稳当地过渡?
  历史上的刘据,就是苏碧曦最好的前车之鉴。
  她不仅不能走上卫子夫的老路,还必须时刻警醒自己,绝不能让外戚势力过大,让刘彻起疑心。
  她虽然跟刘彻有着全天下最亲近的关系,是刘彻最为看重的人,可她怎么也不会傻到拿全幅身家去跟江山,在刘彻心中拼一个高低。
  刘彻一旦没了江山,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嫁给一个帝王,谨小慎微是决计不会错的。
  事实上,在古代活着,哪怕是当一个平民,为了柴米油盐操心就足够苦了,还要应付比猛虎还要可怕的苛政,天灾人祸。身为一个女子,命运不由自己,完全听从他人的安排,像个物件一般被别人摆弄。
  “阿母,你还记得隆虑长公主摆的春日宴,太后亲临,我们一家子都去了”卓文华神情悲切,面上有了凄楚之色,“太后看不上我们卓氏……..不,太后看着我们的眼光,就像我们是一群臭虫。我们跟着向她行礼,她根本不用说一句话,侍女们就把我们赶出了正厅,在外头跪着。太后没有发话让我们起来,我们活生生在那里跪了一个时辰,隆率长公主才悄悄命人送我们归家。
  阿母,太后是陛下的生母,是汉室最尊贵的女子。陛下无论是为了孝道,还是太后本身的尊贵,抬手就可以要了我们的命。若是留在长安,有了爵位,阿母,被太后厌弃的人,日子可要怎么过下去啊!”
  此事苏碧曦听卓文华提起过,事后刘彻曾经命人来安抚过卓家。只是王太后到底是刘彻的生母,刘彻不可能在明面上跟王太后彻底撕破脸,为了此事去找王太后的麻烦。
  卓家要想在长安立足,要应对的诸如此类的麻烦,数之不尽。
  王太后看不上卓家,隆虑长公主真得看得上卓家吗?隆虑长公主屡次维护卓家,与其说在给卓家颜面,不如说在卖苏碧曦人情。
  连平阳长公主都被刘彻亲自警告了,身为馆陶大长公主儿媳的隆虑长公主,自然更希望跟身为君姑义女的苏碧曦结一份善缘。
  李氏想起此事,眼眶便红了,苏碧曦连忙拿着帕子给她擦眼泪,“你说太后为何会不喜我们?我们本本分分做人,一句话也没说,跟着大家跪了一地,还备了那么厚的礼物…….”
  卓文华跟苏碧曦只能陪着叹气。
  很多时候,人没有做错事,只是处在那个位子便是错了。
  苏碧曦站在刘彻一边,无论是反对王氏田氏上位,王太后干政,还是王太后想选送王氏旁支女郎进宫,汉宫宫权,尤其是在刘彻心中的分量,都是跟王太后断然不可能有两厢无事的。
  且不说婆媳自古就是一对冤家,太后跟皇后更是世上最复杂的一对婆媳,其中掺杂的利益瓜葛太多了,哪里是能够掰扯得清楚的。
  苏碧曦拿了帕子打湿,给李氏净面,轻声安抚道,“阿母,你还是跟阿父回去蜀中吧。在蜀中,你们是皇后的父母,蜀中的官员还是其他人,捧着你们还来不及,自会把你们当成祖宗一般伺候。等到天气舒爽一些了,驰道也修好了,你们每年来长安住一段辰光。待太后跟女儿的心结消了,你们在长安,也过得安稳一些。”
  卓文华的长子已经跟着卓文华四处走动了,长女再过几年也是说亲的年纪。比起在长安说一个高门大户,去里面受磋磨,实在不如在蜀中找一个知根知底,比不上卓家的人家。只要待人好,夫妻和睦,婆媳安稳,才是好的。
  苏碧曦跟卓文华陪着李氏用过午膳,刚出了花厅,还没走出影壁,守在一旁的使女便脆生生地开口,“郎君,女郎,郎主有命,让二位出了女君的院子,便到正厅。”
  苏碧曦嘴角牵出一个讥笑,卓文华拍了拍她的肩膀,对着妻子陈氏道,“你先回去吧。快到你午睡的时辰了,也劳碌了半天了。”
  陈氏知道卓王孙跟儿子女儿有话,知趣地走了。
  她来到卓家不久,去了也是坐在那里如坐针毡,看着嫡亲的父子几个争吵,对于她来说,真不如早早地避开。
  待陈氏带着人走了,卓文华从芷晴手上拿过披风,给苏碧曦披上,“虽然天气渐暖了,还是很凉的,平时注意着点。”
  “谢谢阿兄。”苏碧曦笑弯了眼睛。
  兄妹两个一路说说笑笑,走到正厅的时候,卓王孙已经脸色不虞,等了他们许久了,见他们进来,把手上的茶杯放下,不冷不热地开口,“你们跟你们阿母,还真是不少话说。”
  女儿倒也罢了,哪怕是卓文华,跟卓王孙的感情也不亲近,没见他有这么多话跟他说。
  卓文华看了一眼自己妹妹,回了一句,“妹妹久不见阿母,自然有话要说。”
  女儿家的话,莫非卓王孙也有脸去挑理?
  卓王孙没想在这件事上发作,转而看向苏碧曦,满脸的愤慨,“想必你们已经打发了你阿母,我可不是你阿母。我把话放在这里,卓家的这个爵位要是没了,我就让你这个皇后也没了。”
  卓文华脸色骤变,“阿翁!”
  苏碧曦却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卓王孙,扯出一个没有丝毫笑意的笑,“我倒是很想知道,阿翁有什么法子来让我做不了这个皇后?”
  话说完,她示意卓文华稍安勿躁,自己端起桌上的茶,慢慢啄了一口。
  “怎么,我们为了你当这个皇后,担惊受怕,受了多少的罪。现下你飞黄腾达了,就连亲生父母都不要了吗?”卓王孙满脸的讥讽,“我们在隆虑长公主府邸被王太后斥责,不过还在昨日。一转眼,文锦翁主莫非就为了自己,要把卓氏一门给踢开了?”
  苏碧曦并不为所动,“阿翁,我早就叮嘱过阿兄阿母,切记不要在长安参加宴会,接他人的帖子。那日隆虑长公主家待客,明明王太后也要前往,阿翁为何一定要带着阿母跟阿兄一并前去呢?”
  “我卓氏乃是汉室堂堂正正的皇商,我女儿将是汉室的皇后,为何我不能参加区区一个公主的宴会?”卓王孙眼神阴鸷,语气冰冷,“人人前去饮宴都会带着家眷,我为何就带不得,要受那样的折辱?”
  若是他是堂堂侯爵,皇帝的丈人,谁敢那么折辱他?
  卓文华看着顽固的父亲,满心的失望,“阿翁,我那日力劝你不要去,你偏要带着阿母去。阿母自来都听你的,我只得跟去照应阿母。妹妹早就有话在先,王太后对卓氏一门决然不会有任何心慈手软。长安城随意掉下一个花盆,都能砸到一个侯爷。阿翁,一个侯爷,在长安算得了什么。”
  “那都是她惹了王太后!我们这是替她受过。我们没沾上她一份好处,却凭白生受了这么多苦楚,简直岂有此理!”卓王孙把桌子拍得啪啪响,气得脸都红了,“她是要做王太后媳妇的人,为何不好好讨好王太后,却要多生事端,惹了汉室的太后,陛下的生母?你惹了太后不虞,那是会给卓氏带来满门大祸的!”
  苏碧曦完全感受不到卓王孙的愤怒,反倒是牵出一个莲花初绽般的笑容,让整个厅堂都明亮了几分,面上的讽刺却更深,“所以阿翁这是要把我交给王太后,来求得王太后对于卓氏的谅解?”
  卓王孙从商多年,察言观色乃是深入骨髓的本能,哪里能看不懂苏碧曦的讥讽,“文君,你虽然是才女,阿翁我也不是一个蠢材。王太后心里,只怕恨毒了你,更是恨不得把卓氏都杀干净了才好。我拿你去向王太后示好,岂不是肉包子打狗?”
  苏碧曦笑问,“那阿翁是想?”
  “事情如何会那般复杂”卓王孙不慌不忙,站了起来,慢慢踱步到苏碧曦面前,精明的脸上露出一贯和善的微笑,“文君,你说若是我到陛下面前去说,你天生有不足之症,无法生育。你说陛下会容许汉室的皇后,是一个没有嫡子的女郎吗?”
  “阿翁,你真得要把妹妹害死才肯罢休吗?”卓文华怒道。
  “是她舍了卓氏的爵位,是她绝了卓氏一朝富贵的通天之路!我得了爵位,在外可以笼络权贵,助她在宫中一臂之力,这难道不是两厢得益之事吗?”卓王孙冷冷地看着苏碧曦,“汉室立朝以来,吕氏,窦氏,王氏,哪个不是因为成了外戚,而后满族荣华,从此权倾天下!我卓氏虽然只是商贾之家,可是窦氏王氏出身何曾高贵过?窦氏王氏做得的事,我卓氏为何做不得?”
  苏碧曦本以为卓王孙贪慕权势,可万万没想到,他心中还有这样权倾天下的野心。
  想要成为人上人,想要功成名就,是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的野心,这并没有什么不对。
  可如若这个野心,是踩着你上位的,那就不那么让人高兴了。
  卓文华觉得卓王孙真正是疯了,急声怒斥,“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吕氏最后满族被灭,窦氏现在日落西山,你想要我们卓氏一门,都步了他们的后尘吗?阿翁,你睁开眼睛看看,当今天子雄才大略,岂是能够容得下外戚干政之人?他可不是早逝的高祖皇帝,性子和软的孝景皇帝。阿翁,你这是拖着卓氏一门都跟你走上这条不归路吗?”
  “阿翁莫不是以为我一朝成了汉室皇后,卓氏便鸡犬升天,从此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子孙万代连绵不绝?”苏碧曦挑起眉头,连连冷笑,“连统一六国的秦始皇,想着可以把皇位传给千代万代,自称始皇帝,后面的秦二世,秦三世,直至无穷无尽。可是了?秦朝不过十四载,二世而亡!汉室的外戚,有几个能够有好下场的,真的是那么好当的吗?”
  卓王孙脸上却是一种奇异的志得意满,“你们懂什么。可知秦国相国吕不韦?他也不过就是一介商贾,就是靠着扶持公子异人登上了皇位,最后成为了开创秦朝万世功业的奠基人!如今匈奴为祸边疆,汉室跟匈奴必有大战,正是我辈扬名立万,开创功业之际,如何不是我卓氏的机遇!哪怕就是死,也要死得像吕不韦一样,撰写了吕氏春秋,可以名垂青史,千古流芳!”
  卓文华跟苏碧曦像看着一个疯子一般,看着卓王孙。
  商人投机,吕不韦就是靠着这份投机,才平步青云,甚至还传言是秦始皇嬴政的亲生父亲。
  卓王孙,竟然也想效仿吕不韦。
  苏碧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已经凉了的茶,淡淡开口,“阿翁,自汉室立国以来,还没有因为皇后无子而被废的。即便我不能有子嗣,大可以从后宫嫔妃处抱养一个,养在膝下。”
  “如若如此,那你哪里能少得了我们的支持?若是我们握有权势,无论是你在汉宫中的地位,还是以后抱养皇子,都必然更加容易,难道不是吗?”卓王孙紧紧盯着苏碧曦,眼珠子都没有多少转动。
  “道不同不相与谋”苏碧曦从坐蓐上起身,拂了一下宽大的衣袖,拿起手帕擦了一下嘴角,做出一副想要离开的样子,“阿翁的心思,我已尽知。不知阿翁还有什么筹码没有拿出来,便悉数说与我们听吧。”
  卓文华也神色复杂地道,“阿翁,人各有命。”
  卓王孙如果是能够被轻易劝服的人,又岂能固执地把卓文君嫁给了一个旧病缠身的士族,“我儿这是必然要与阿翁作对,不肯遂了阿翁的心意呢?”
  “阿翁见谅。我只是一个凡人,满足不了疯子的野心。”苏碧曦道。
  卓王孙却摇了摇头,“疯子是不会顾忌自己还有儿女的,你可是汉室的文锦翁主,你手中有金山,还瞒着阿翁有了那么高强的武艺。文君,你说,高祖皇帝定下汉室以孝治天下。阿翁若是明日去汉宫大门一跪,状告文锦翁主不孝。无论有没有人信我,一个被亲生父亲状告不孝之人,如何配当汉室的皇后,死后谥号还要是孝字?”
  在孝文帝一朝,缇萦救父,愿意用自己来换取父亲的平安,正是因为孝字,才得以成功。
  同是在孝文帝一朝,几个侯门公子为了争夺爵位,便大肆出手,无所不用其极,最后四位公子二死一残,剩下的一个满以为自己可以承爵了,不想孝文帝下发了一道旨意,申饬他们不孝不悌,枉顾人伦。
  被天子申饬为不孝不悌,活下来的两位侯府公子当夜就服毒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