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35
  那个两条腿上都中了枪的中年汉子还在猖狂地笑着, “你们骗我们卖了血, 让我们得了脏病,一辈子都好不了了!我们活不了了, 你们也别想活!”
  旁边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崩溃地大哭, “我还没有嫁人,我还没有生孩子!完了,什么都完了……..我不活了,不活了……..”
  警察还在盯着他们, 忽然见一个缩在一旁的老人发了疯一样冲向警察拉起的黄线。
  老人身上都是伤口。
  一旦他们碰到了,有极大的几率也感染。
  没有人敢冒这个险。
  老人身上已经有好几个枪打出来的伤口, 踉跄着,扶着墙, 几乎是拖着自己的腿冲了过来。
  十米, 九米,八米, 七米……..
  老人离苏其慕一行越来越近。
  没有人怀疑,老人这是不想活了。
  他拼着自己这条命,也要报复。
  报复把他害成这样的人。
  尽管他知道,他报复的只是无辜的人。
  他们泯灭了自己的良知, 只为了自己承受的冤屈跟怨恨。
  他们自卑怯懦,一辈子安安稳稳地过了,却不想到头来得了这样的下场。
  “大家一起死吧。”
  “凭什么只有我倒霉!”
  “嘭!”
  一名警察开了枪, 直接命中老人的胸口, 老人缓缓地倒了下去。
  倒地之后, 老人仍然伸着手,不停地朝着这里爬过来。
  鲜血在地上留下血色的痕迹,看上去触目惊心。
  县武装部终于到了,还带来了厚厚的防护服。
  每个人都穿着防护服,四下抓捕胡乱砍人的村民。
  经过一天一夜的抓捕,能够抓来的人都抓到了,受伤的人也被收治到了医院隔离。
  这些砍人的人都来自同一个叫吴家村的地方。
  全村近五百人,几乎都感染了艾滋病。
  先是卖血,后来是不知情传染给了丈夫妻子,生下了孩子。
  等到发病了以后,发现得了艾滋病,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村子太穷,几乎所有能去卖血的人都去了。
  尤其是丧失劳动力的老人,更是异常积极。
  旁边很多个村子也有感染的人,但是并不像吴家村这么多而密集。
  吴家村都是以吴姓聚集,大家住得都近,都是带亲的亲戚。
  一旦发现了感染案例,一下子全村都检测出来。
  一村人都有亲,造成的结果就是,所有人一下就被煽动起来。
  既然艾滋病是绝症,必死无疑。
  当初害他们的人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去报警也没有用。
  警察法律给不了他们一个公道,那他们就自己去讨一个公道。
  连刚生下来没多久的娃娃都得了病,日子还有什么盼头。
  华南省的驻军被紧急调动,部队荷枪实弹地封锁了整个吴家村。
  伤人的人被关押在隔离室,根本没有人敢去审问他们。
  面对一群找死的人,问什么都没有用处了。
  苏其慕闭了闭眼睛,给苏碧曦理了理衣服,站在上风口给她遮风,“你当时被爸爸留在派出所。这样的事情,爸爸哪里敢带你来。第二天晚上,所有人在镇政府开会,爸爸也从村子外头回来,才把你接了过来。”
  当时的时局太乱了。
  苏碧曦一个五岁的孩子,放到全是陌生人的地方,就算是派出所,苏其慕也是无论如何放心不下的。
  华南省当时所有人可谓都被架在火上烤。
  这样一桩事情,出在他们的任期内,要是处理不好,别说升官了,职位都保不住。
  好在事情还没有扩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又恰好被苏其慕碰见了。
  苏其慕去安置女儿在镇政府招待所的时候,斟酌再三,让司机陪着苏碧曦,再三叮嘱苏碧曦,“阿鹤,绝对不能出去招待所,这个房间都不要出去,外面有好多坏人。他们到处抢小朋友,到时候就抓住小朋友吃了。绝对不能出门,明白了吗?”
  他实在没有想到,带着苏碧曦出来玩一趟,会遇见这样的事情。
  现在这里实在太危险了,他又不敢送苏碧曦回去。
  除了自己身边,自己能够亲眼看着女儿,哪里都不安全。
  苏碧曦一天没看见自己的爸爸,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也不见多害怕,只是有些不安,“外面那么多坏人,那爸爸还要出去吗?”
  苏其慕心中一暖,亲了亲女儿的小脸,“爸爸出去是为了保护阿鹤。爸爸跟很多解放军叔叔一起去,没有坏人敢动爸爸。”
  可是等到苏其慕安排好苏碧曦,回到会议室的时候,他们收到了华国中央政府的命令,直接封锁吴家村,若有强行出村者,直接枪毙。
  苏其慕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脑子里下意识地浮现出那个即便被打中胸口,倒在地上,还在爬出来的老人。
  整个吴家村都是无辜的。
  但是如果放任吴家村的人出来肆意害人,被感染的就是更多的人。
  虽然世界上已经有一些针对艾滋病的疗法,但是造价昂贵,都是进口药物不说,华国也没有这方面的医生。
  华国落后太多年了,落后的代价在一些领域尤其突出。
  吴家村没有人吃得起这些药,付得起这些治疗费用。
  中央政府下达这个指令,代表着政府也不会出这个钱。
  吴家村现在民心激动。
  一旦察觉到封锁吴家村不是一时,而是一直封锁下去,势必会造成极大的混乱。
  根据吴家村户籍上的记录,吴家村现下十八岁以下的孩子就有一百多个。
  一百多个,跟阿鹤一样,或者比阿鹤大一些的孩子。
  五百条命。
  仅仅提供食物跟饮水,极其简单的医疗。
  这些得了艾滋病的人被关在这里面,能够活下来多久?
  活着的人被关起来,是会活生生疯了的。
  在没有路可走的情况下,吴家村的人究竟会如何?
  苏其慕想都不敢想。
  现在中央已经下达了指令,他作为华南省的省长,最简单的举动就是执行。
  这是500条命。
  活生生的。
  他们走投无路了,才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们这辈子还很长,未必没有机会等到治愈的希望。
  可是他苏其慕能够做什么?
  他能够私底下把人都放了,然后让他们继续去害人?
  他能够给他们提供治疗?
  他能给他们补偿?
  一旦他开口,说要给吴家村提出补偿,并且提供治疗。
  治疗艾滋病那么庞大的费用,华南省出?
  他刚才已经亲耳听见华南省书记说,这群害了自己的蠢货,还给大家找麻烦。
  他作为二把手,这样公开地跟书记作对,会有什么下场?
  中央都已经下达了指示。
  如果政府给吴家村提出赔偿,那么其他的村子,其他的镇,其他的省份?
  政府赔偿,就代表着政府承认这是政府犯下的错误。
  政府是不会犯错的。
  他替政府承认了错误,政府就会来找他的错误。
  他的女儿只有五岁,就在几步远的房间里面。
  他的儿子还在读书。
  他一旦出了什么事,苏家全家都要牵连进来。
  他不能,也不敢做出什么。
  于是他沉默地看着吴家村人认识到自己要被永远关起来以后,先是老人们,然后是女人们,男人们,孩子们,都冲向了警戒线。
  机关枪突突地响着。
  这些注定要死的人,就这样一个个地死在他的眼前。
  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洗也洗不掉。
  苏其慕回到招待所,拼命地吐了起来,把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
  多年以后的今天,他仍然觉得自己双手都是鲜血。
  苏碧曦听着苏其慕的话,脸色都刷白一片,眼泪不自觉地流下,心口密密地疼。
  她咬住自己的唇,不肯大声哭出来。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苏其慕传来的声音又轻又低,“阿鹤,爸爸这双手,害死了不知道多少人。爸爸经常想,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自己的理想,自己的信仰,自己的原则,都是没有用的。可是这么多年,爸爸每时每刻都在痛,痛得浑身都在流血.......爸爸也活过来了。”
  “阿鹤,爸爸都能够活下来,爸爸的阿鹤,也活下来吧。”
  苏碧曦的泪根本无法止住,瞬间像决口的堤坝,好像要把浑身的血泪都哭干一般,“爸爸......我太痛了,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我好痛........对不起........”
  这个世界上的不平,只会折磨拥有良知的人。
  苏其慕被自己的良知折磨了一辈子,背负了这么重的痛苦,却仍然活了下来。
  可是她做不到。
  她太痛了,太苦了,太累了。
  活着的每一天,都在煎熬她的亲人,她的爱人,煎熬她自己。
  她是一个没有勇气的胆小鬼。
  “爸爸,我活不了了”一串串泪珠从苏碧曦眼中滑落,掉到她身上的绒毯上,“真得活不了了…….呜呜………让我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