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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碧曦醒过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在一个装修简单, 极有男性风格的卧室。
  这应该是客房。
  没有人经常居住的痕迹,也没有日常用品, 只有简单的床和沙发, 干净地随时可以当做样板屋给人参观。
  她身上的衣服已经被人换成了柔软的丝质睡衣,身上因为睡了一个好觉,也有了些许力气。
  苏碧曦坐了起来,刚想找寻自己可以换的衣服, 就看见房间的门被推开,陆璧晨手上拿着一个托盘, 从外面走了进来。
  陆璧晨见她已经醒了,忙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 目含关切地问她, “你醒了?感觉好些了吗?”
  苏碧曦一见到他,心里便不由得安定了下来, 疑惑地看着他,“我怎么呢?这是哪里?”
  一说起这个,陆璧晨就有些生气,语气也冷了下来, “睡眠极差,营养不良,饮食极度不规律。白暮亭小姐, 你有多久没有好好睡过觉呢?”
  他只要一想起医生说的, 苏碧曦是因为极度的缺乏睡眠, 加上营养不良才晕倒,就觉得后怕。
  当时法庭里那么多人,如果自己没有马上过去,一旦发生踩踏,苏碧曦会怎么样?
  他早就应该想到,苏碧曦还住在那个房子里,处处都是丈夫孩子的回忆,哪里可能睡得了一个安稳的觉。
  他当时把苏碧曦送到一家私人医院后,让医生给她打了葡萄糖,开了一些安神的药物,就把苏碧曦带到了自己常住的一处公寓,让阿姨给她换了衣服。苏碧曦足足睡了十二个小时才醒过来,他也等的早就是一肚子的怒火了。
  他跟苏碧曦认识不到一个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如此对她的事上心。而且苏碧曦刚刚遭遇如此大的变故,现在根本不可能接受新的感情。
  陆璧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真没想到,他陆璧晨也有今天这种求而不得的时候。
  “…….”苏碧曦并不回答他这个问题,“这里是陆检察官家吗?我打扰了这么久,实在是不好意思。陆检察官能不能让阿姨把我的衣服东西拿过来,我换了衣服,马上离开。”
  法庭判决的时候还不到十二点,现在已经是深夜,她肯定已经睡了很久了。
  现在已经是半夜,她一个单身女子,还要坐车一个人穿越大半个城市,回到那个她根本无法入睡,外面堆满了狗仔记者的地方,“你上次划伤自己,是因为记者要挟你。”
  苏碧曦起身的动作顿了顿,看着陆璧晨,没有说话。
  陆璧晨继续说:“你在你家里,根本无法入睡,对不对?”
  “你之所以要去看陈傅良,不是为了要刺激他,而是为了说服你自己,一定要坚持到判罚死刑的那一天。”
  “你再在心里做好了二审,三审的心理准备,但是等到你亲眼看见了法庭为了陈傅良的情绪,拒绝让你携带遗照上庭,听见那些道貌岸然的律师口若悬河地为了废除死刑,而袒护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你根本没办法承受得了,是吗?”
  苏碧曦的眼睛通红,满眼含泪,双手微微发颤,死死地低着头,用力抓着身上盖着的薄被。
  陆璧晨看着被她死死攥住的被子,苍白如纸的面孔,蹲下-身子,“世界上有的是打了十几年的官司,也有无数逃过制裁的罪犯。即便是我们马上提出上诉,二审最快也要好几个月。你现在这样不吃不喝,不睡不休,怎么撑得到二审,甚至三审的时候?我们现在要面对的,已经不再仅仅是一个陈傅良,几个陈傅良的律师,而是那么多反对死刑,并视之为终身奋斗目标的人,那么多认为陈傅良值得宽恕的人,那些理所应当保护陈傅良利益的人。我理解你为了今天法官无视受害者的权益而愤怒,也明白你亲耳听见法官要照顾陈傅良心理的悲凉。但是你我都相信,只要还有一个人在向往公义,公义总有一天会到来,是吗?”
  苏碧曦抬起已经满是泪痕的脸,竟然笑了起来:“公义,哈哈哈哈……..公义……公义就是保护一个用12发子弹杀死阿南的,强-暴远远,亲手掐死一个4岁孩子的杀人犯!哈哈哈…….你听见了吧,审判长说什么,他说,我带遗照上庭,会影响未成年人的心理和情绪…….哈哈哈,未成年人,我的远远才4岁零3个月,他不是未成年人吗?他的心理和情绪,怎么不见有人来保护?他这辈子再也不会有这些东西了,为什么那些穿着法官制服,代表着公义的人,不来保护远远的权益,不来保护阿南的权益,却要去保护那个草菅人命的杀人犯!”
  苏碧曦忽然睁大眼睛,眼中的怒火仿佛要吞噬掉眼前的整个世界,“好啊,这就是维护正义和公理的法律,好得很!既然法律不能给我公义,陆检察官,我们撤诉吧。把陈傅良放出来,我亲手给他12枪,我亲手强-暴他。他不是想死嘛,既然法律不让他死,我就亲手杀了他!”
  苏碧曦看着眼前的陆璧晨,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凉薄的笑,“陆检察官,你是一名执法者,天然地代表着法律。你认为,我应该杀了陈傅良,替我的丈夫孩子报仇吗?”
  陆璧晨一刻也没有犹豫地回答,“你不应该。”
  “为什么?我为什么不应该亲手杀了陈傅良?杀人偿命,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他那么残忍地杀了阿南,那样对远远,我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苏碧曦的情绪激动到了极点,“你知道我现在为什么还活着吗?我就是要亲眼看着陈傅良去死,亲手替阿南和远远讨回公道!我已经想过了,我真得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但是,你们这群披着公义外衣的衣冠禽兽,你们不去替阿南和远远报仇,你们却替一个杀人犯辩护,处处替杀人犯说话!这个世界的天理究竟哪里去了,这个世界的公义究竟在哪里,你们这群世界上最应该有良心的人,就是这样替这个世界主持公义的吗?”
  陆璧晨并没有因为苏碧曦的挑衅而动怒,他神情冷静地站了起来,脸色认真地道:“假如陈傅良真得被判无期,几年后刑满释放,我会亲手杀了他。”
  他看着苏碧曦震惊的神色,“我有的是办法让他悄无声息地消失,不会有一丝痕迹。但是暮亭,你确定这是你想要的,是你死去丈夫和儿子想要的吗?为了给他们复仇,赔上你的一生甚至你的性命?他们难道只值得这种方式来讨回公道,而不是用最光明正大的手段,让所有人都看见,杀害他们的凶手,被堂堂正正地绳之以法,得到他应有的下场?假如你亲手杀了陈傅良,却因他而死。他日你到九泉之下,你有什么面目去见你的丈夫和儿子?你真得说得出口,你因为给他们复仇,所以赔上了自己的一条命?”
  “所以我就要眼睁睁地看着陈傅良被判无期,然后过了几年就出狱,继续他的美好未来吗?”苏碧曦赤红着眼睛,“你看见了那些法官,那些律师,那些记者,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去管死者,从来没想过去管我们这些真正的受害者,他们只看得见那是个未成年人!未成年人就可以伤天害理无恶不作吗?你真得以为我们能成功上诉吗?”
  她即便再强大,心里再坚强,也不过是一个弱女子而已。
  她如何对抗得了整个社会废除死刑的潮流,如何让几十年没有判处未成年人死刑的华国改变,如何应对那些处心积虑想借此扬名立万的记者律师。
  她能撑到现在,都是凭着心里那盏复仇的灯,支撑她不要倒下。
  但是她一直坚信的公理和正义给了她当头一棒,痛得她几乎要倒下去。
  “你可以。即便是一年,五年,十年,你都会坚持下去。因为你绝不愿意杀死你丈夫儿子的凶手,就这么逃过应有的惩罚。即便是千难万险,你仍然会坚持下去,你永远也不会妥协。”
  陆璧晨掰开苏碧曦紧紧抓着被子的手,牢牢握住,“我会帮你,崔颢会帮你。还有世界上有良知,心中有正义的人会帮你。暮亭,即便你不相信你自己,你也会相信我们,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