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无花也怜侬 第86节
  不需要闹钟,按时醒了,蒲郁掀起眼罩,拉开窗帘一角。雾蒙蒙,天色灰暗,像重庆的冬。坏天气不妨碍人们对新春的期盼,街市喧闹,隐约听见小孩放响炮的声音。
  “先生,预约的叶先生来了。”女工在门后道。
  “请他上来。”蒲郁穿过衣帽间来到会客厅,变成了摩登的蒲小姐。
  只消片刻,穿长褂的老叶露面。大约没想到要见的是位佳人,大约佳人的气场给予压迫,特科工作多年的他竟有瞬间的局促,“实在来不及准备衣裳,就这么过来了。”
  蒲郁颔首道:“请坐。”
  老叶落座,方才松缓了些,“蒲小姐,你的要求我了解过了。组织对你寄予信任,包括我在内一共派了十人过来。”
  “你们没有与这边的小组接触罢?”
  蒲郁递上万霞那份文件,其中有张结婚照,“这二位是你们的重要党员,但和上线失去了联络。你看这份文件能证实他们的身份吗?”
  老叶仔细看过文件,道:“如果万霞是联络员的身份,特科华东支部应该有记录。不过这位先生……成分有些复杂,单凭女士的保证书,无法证明。”
  蒲郁急切道:“怎么才能证明?”
  “万霞亲自把这些年的工作材料带回支部。”
  “他们就在敌营,怎么可能记录做的事情?”
  “这……”老叶琢磨道,“恐怕必须回中央苏区,陈述全面的材料。”
  蒲郁哂笑,“不是罢,你们自己人也要审录口供?”
  “我们的工作严密而周详。”
  得,讽刺她军统乱无章法。蒲郁不快道:“等于说要想证实吴先生的身份,必须先保证万小姐的人身安全?”
  蒲郁思索良久,道:“那么到时你带七个人去马斯南路接万小姐,分两个人给我就够了。”
  老叶道:“太危险了。”
  “还不是因为你们严密的工作线!”蒲郁一时动气,“万小姐没了什么都没了。”
  “我理解你的心情,可这么做,你们不一定能活下来。”
  “虽然阵营不同,但同为民族存亡而抗争,我敬佩你们。这是我的信念,也是他倾尽半生的追求,就算死,他也不能以一个汉奸的身份而死。”
  他是我的二哥,我的引路人,我的英雄。
  我今生只有一次的初恋。
  第80章
  说来讽刺,除夕这日,吴祖清竟在特高课办事。回宅邸天色已晚,四下冷清。
  万霞道:“恕我多话,这个日子,你想去那儿就去罢。”
  吴祖清眉间微蹙,“去哪儿?”
  “那么我将人请过来。”
  没答话。
  万霞看了吴祖清片刻,去壁龛打电话,“喂?烦请蒲小姐接电话。”
  “……我想请蒲小姐过来打牌。”万霞瞥见停驻在楼梯边的吴祖清,故意提高声量,“她生病啦?严重吗?……哦好的,请代我问候。”
  听筒落回时,吴祖清迈步踏上楼梯,“吃饭罢。”
  饭厅长桌布了十道佳肴,吴祖清道:“铺张。”
  “这可是年夜饭呀……”万霞说着噤声。
  假夫妻,甚至谈不上貌合神离,吃斋饭也胜过年夜饭。
  吴祖清拾起筷子,迟迟未动。
  万霞叹息道:“给你煮碗面罢?”
  “不了,我想起来有些事还没处理。”吴祖清将碗筷摆工整,起身去了书房。
  万霞吃过饭,揿铃唤佣人来收拾,又嘱咐道:“送些茶点去书房。”
  万霞思来想去,再拨了一通电话到张记,“喂?我是吴太太,蒲小姐抱恙,我请医生去看看好啦?”
  “不好意思呀吴太太,我们先生已经睡下了。”
  “这样啊,那好罢,我改日登门拜访。”
  收线后,万霞就坐在客厅。当初蒲小姐走的时候,他们怎么说的,好好的怎么会这个样子?他们之间的纠葛,旁人一点儿也琢磨不透。
  良久,吴祖清下楼来。他换了身西服,还梳了头发。他说:“我出去一趟,你没事早点歇息。”
  万霞只回了个“好”。
  万霞心生感慨,刚结婚那会儿,她还对恋爱、婚姻抱有美好幻想。如今目睹太太们的婚姻,经历了是与非,是一点儿影儿也不存了。
  像蒲小姐那样,还能牵动一个人的心扉,大抵是幸运的。
  屋外汽车引擎声减弱,万霞熄了灯,没入黑暗。
  防弹汽车后座上,吴祖清没有一点儿赴会的心情。即使有,整整两辆车的特务也令人打消念头。特高课长官出行的派场,她看了会有什么感想?
  他拒绝了与军统合作,同组织的联络也断了。她有千百个理由相信他投日了,而他这次想辩驳,在监视下也没有辩驳的机会。
  恐怕她不会放过他了。
  明知如此,他仍要去见她。
  他想念她到了这个地步。
  车停泊,吴祖清在难以分清保护还是挟持的拥簇中下车。张记的门没有锁,他推门,往楼上走。
  拐角撞上步履急促的青年,吴祖清漠然以对,手指却拢了拢。
  缓缓走到会客厅门前,他还未发话,就听见熟悉的声音自昏暗中来,“稀客。”
  吴祖清没由来地笑,“搞得这么黑黢黢。”
  “你怕了。”
  吴祖清打开灯,瞧清那张故作天真的脸。仿佛搅了一室春光,她还没来得及见人。他忍着,一步一步走到沙发跟前。
  只一句,也只一瞬,吴祖清心下淌过涓涓清泉。
  她还是小郁,却也不像是了。接下来说的话没一句中听。
  “你过来。”吴祖清摸到西服下的枪柄,转而拿出手帕。
  在蒲郁靠近的一瞬间,吴祖清一下子将人压在长发上。指尖勾起裙摆,掌心贴吊带袜寸寸上挪,如过去彼此都很钟意的前戏。但他只是在找她身上藏的枪。
  他没找到枪,却察觉出她细微的身体反应。
  他闭上眼,呼吸她的香气,沿脖颈去吻她的耳垂。他拥着她,拥着珍贵的易碎的宝贝。渐而有些沉迷,他拨开旗袍前襟,在柔软起伏上揉捏,带枪茧的指腹习惯似的绕尖儿打转。
  “小郁。”轻得几乎让人听不见。
  她似乎说了些冷情的话,他没心思去听,细啜她耳屏,还有三角窝。
  “让我抱一会儿。”他单手将她的脸偏过来,“就一会儿。”
  眼睫半垂,他瞧见她动情的神态,可她吐出刀锋般的词,“你有病!”
  他调笑,就要垮下她的衣衫来。忽地,装枪的皮套一松,他反应已来不及。
  枪口直怼他的腹部。
  吴祖清闭了下眼睛。
  他活该。
  复睁眼,他凛神去夺枪,但她比他轻巧、迅速。她跃过沙发背,抬枪对准他。
  比起枪口,她冷漠的样子才致命。
  “除夕夜一个人卧病在床,除夕夜被学生用枪指着,不知二哥觉得哪一个更可怜?”
  “我在名单上?”
  “啊,差点忘记,恭喜二哥高升。如愿成了日本人的犬牙。”蒲郁真心道喜似的。
  吴祖清心下猛颤,以至于笑了出来,“傅太太,你希望我这么称呼你?”
  “……我于二哥无情可言。”
  一切一切,轰然坍塌。
  “是吗?”吴祖清出神呢喃。
  蒲郁其实不太能稳稳握住枪,背上汗溻,神经紧绷。
  她看向壁钟,又扫了眼盆景里置放的特别炸-弹,最后从衣帽间的门收回视线。
  若摊开来讲,二哥断然不会放弃来之不易的身份,她只得设计特别行动。
  整个行动里,唯一的变数是那个去西摩路三十七号送信号的陌生学徒。稍有一点差池,假戏就会成真。
  “那么,这次不要放过我了。”
  蒲郁看见二哥湿润的眸眼。不惧死,而是最纯粹的爱意。
  电话铃响了几声,断了。
  蒲郁笑容璀璨,“二哥,我们——下地狱罢。”
  枪声响起。
  “衾儿冷,枕儿凉,见一轮明月上宫墙。劝世人切莫把君王伴,伴驾如同伴虎狼,君王原是个薄情郎……”
  十六年前,风雨飘摇,天津出发的货船改航道,偏离上海,到了香港岛。
  湾仔皇后大道,一爿黯淡的裁缝铺在街市中显得格格不入。
  “二少爷,要登船了,你这是去哪边?”
  着银鱼白西服的青年径直走向马路对面,推开了裁缝铺的门。
  打盹儿的少女学徒仓促起身,“先生、先生可是想做西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