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时_分卷阅读_79
  那是她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词语,她知道的所有的亲属关系都是由他们这些外人来普及的。
  她听说了这些后,当即跑去爹娘那里,用世俗的称呼唤他们,然而换来的却是长达十日的严苛训练,并且从此再也不许她这样叫。
  她在世界上的第一个亲人先是哥哥,然后再是爹娘。每当她伤心难过时,只有叶莲予会安慰她,想方设法地逗她开心,做好吃的给她,在她受罚的时候陪她一起受罚莲。
  谷里,真心对待她好的只有他一人。
  爹娘从不对她和颜悦色,向来只会直呼她的名字,对她的所谓关怀也只有无情的训练和考验。
  但饶是如此,叶莲灯骨子里的倔强在那时就初现端倪。她知道了爹娘这层关系后,偏偏要“阿爹”“阿娘”地冲他们叫,不管有多重的惩罚,只要她不死,她就会一直这样叫他们。
  后来,他们腻烦了对她的各种惩罚,便由着她这样称呼,她便成了谷中唯一一个能够用另一种称呼他们的人,虽然他们待她的态度仍是冷漠而严苛。
  八岁那年,母亲曾尝试让她学毒,第一课便是要她用羽金花毒死一只小兔。
  羽金花是一种很折磨人的慢性毒,中毒者死状惨烈无比,仅仅是一点便能让小兔瞬间死亡。但是母亲要她不仅给小兔下毒,还要在她的要求下定时给小兔解毒吊命,等它恢复得差不多在继续用毒。并且,要她全程盯着小兔毒发的过程。
  她守着那只小兔守了一天一夜,按照母亲的要求她要过的第一关便是让小兔在毒发的状态下撑过七天。
  她不忍,便去求助十四岁的叶莲予,问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够彻底治好它。
  叶莲予摇了摇头,并告诉它即使吊着它的命也只能让它在折磨中再活半月。
  她看着每日抽搐痉挛的小兔,终于,在母亲第二日来的时候当着她的面,一把匕首下去亲手了结了小兔的性命。
  那一刀,磨磨蹭蹭,下手不稳,几乎是她持刀生涯中的败笔。
  血溅在母女脸上,母亲凝视了她很久。
  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也并没有惩罚她,只是再也不教她用毒。
  那是叶莲灯所杀的第一条生命,在八岁那年里,一直是她噩梦的根源。
  后来,父亲给了她一把刀,交给了她更加霸道的武功。
  在武学上,她一直很有天赋,不苟言笑的父亲把自己的真传交给她,很快就被她就修炼得出神入化。
  有一日,父亲难得地对她笑了。
  并说道:“你可以杀人了。”
  莲谷是一个封闭的存在,有人拼命想进来,也有人拼命想出去。
  叶莲灯要做的就是杀掉那些冒死进来和叛逃的人。
  于是乎,从八岁开始,一直到十四岁,她都每日提着刀浸在血雨中。她杀了很多与她无关的生命,但那时的她尚且不懂生命的意义与价值,脑海中没有对错之分,父母说什么就是什么。
  但是那只死去的小兔总会在半夜入梦来,顶在无数人的脖颈之上,他们静静望着她,什么也不说,但面容哀戚像在哭。
  她跑去问叶莲予为什么,他说她是心智尚不成熟,过几年就会好的。然后照例像往常那样打闹一会儿后把她逗笑,再温柔地安慰她。
  然而,依然没有人告诉她是非对错,也没人告诉她为什么刀落下的同时她也会难过。
  后来,随着年龄增长,即便整日扛着刀,她也出落得越来越漂亮,莲谷上下的仆从也会对她的外貌变化用“惊人”来形容,偶尔还会说她“长大了以后一定比夫人还漂亮”。
  但是她的刀也越来越快,眼神越来越冷。
  以前有年龄相仿的谷内小孩约她玩耍,她大多时候还是会在训练之余偷偷去的,但现在已经没有人愿意和她玩了,她的眼睛里已经失去了童真。
  在父母的训练下,仅仅十一岁时,她便已是莲谷人尽皆知的冷血刽子手。
  直到十二岁那年,莲谷来了一个很特殊的病人。
  莲谷作为以医术闻名的药谷,有不少人前来求医,但是这个人却是“被迫”来莲谷求医的。
  男人大概三十来岁,叶莲灯看到男人的第一眼就知道他和其他病人不一样。他的眼中并没有强烈的求生意愿,反而像是她刀下看到的最多的眼神——求死的眼神。
  伴随着这个男人出现,谷中似乎暗暗在发生变化。
  父母整日忙得不见踪影,叶莲予代替了父亲教她武功,但其他时间连他也很少再有时间陪她一起玩乐。
  父亲命令她“严加看管”这个病人。
  他废了双腿,没有内力,是个十足的废人。但是他健硕的肌肉和手上的茧子却表明这个男人以前不仅会武功,并且似乎还很厉害。
  尤其是他每一次瘫坐在轮椅上嘲讽她身上的血腥味的时候,那个澄明的眼神似乎能洞明一切。
  所谓严加看管,就是守着他而已。
  第一次和他说话时,他倚在榻上说:“小姑娘,能给我拿杯水么?”
  叶莲灯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刀,没理他。
  于是他叹了口气,以为自己仍然四肢健全似的想要翻身下床,结果摔了个大马趴。
  她命仆从将他扶起来后,亲自给他倒了一杯水。
  男人眉梢仍然能见当年的英俊风流,他眼神疲惫地笑笑:“我这要是多摔几次早晚也能摔死,为了避免麻烦,你以后还是多和我说说话嘛,这些人奉你们谷主的命不准和我说话,我不摔死也能憋死。”
  叶莲灯冰冷地看着他。
  “你今年多大?十二三岁?”男人有气无力,“我儿子也和你差不多大,比你大两三岁吧。”
  叶莲灯看着他,权当是在回应他的对话了。
  “他那性格就随他娘,特别闷,心气高得要命,看起来忒老实一孩子偏偏什么都想争第一。孩子嘛,就该活蹦乱跳的,整那么严肃干什么。”
  虽说是对话,但本质上仍然是他一个人自言自语。
  但是在他不厌其烦的熏陶之下,他没事儿扯混打怪儿的本领还是让好几次让叶莲灯有了眼神外的实质性回应。
  最初是憋不住的笑,后来是“嗯”,再后来就是主动发问了。
  在来莲谷的众多病人中,男人在莲谷待的时间最久,一待就是三年。
  第二年,在和男人的交谈之下,她明白了,男人既是病人,更是囚徒。
  然而就是这个他分不清好坏的囚徒,暗地里教会了她诗书,教会了她下棋,教会了她弹琴,也和她讲离境百年历史与当今天下大势。
  第三年的有一日,男人问她想不想去看外面的世界。
  刚杀了人回来,她擦着刀上的血,缓缓摇头。
  “为什么?”
  “外面的世界也许比莲谷更加可怕。”
  男人笑了,这一笑里似乎有很多意味,“外面的世界怎样还要你自己去看,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的世界便是什么样的。你若永远留在幽闭的莲谷,禁锢着自己,就永远也不知道你本可以活得多么精彩。”
  “我是莲谷的囚徒,但我本不是莲谷人,”男人顿了顿,看了一眼自己的双腿,又道,“可孩子,你也是。”
  “我老了,畅游过江湖,征战过沙场,也曾与所爱月下共饮,我也并没什么过多的牵挂了,但是你不一样,你的人生才刚开始。”
  不知为何,听着这些话,叶莲灯的刀在发抖。
  “我希望你不再杀人,或者,让我成为你刀下最后一个亡魂。”
  “等你出去以后,有朝一日,你就会发现生命的价值有多么可贵,绝不是像莲谷这样一面被拯救一面被任意轻贱着的。”
  叶莲灯见过许多无故病死的人。
  莲谷留下他们的尸体用来试药,尸体的处理对于强大的莲谷来说根本小事一桩。
  对于医术的阴暗面,早在叶莲灯被母亲命令用毒杀死小兔时就已有了深刻的认知,这也是为什么她明明可以学医却没有的原因。因为用药物违反人的意愿、玩弄人心真得是一件很龌龊的事情,比她的刀更加肮脏。
  有一日,父母终于想起了这个囚徒,命人将他带走。
  五日后,他被送回来时满身伤痕几乎只剩下一口气。
  “小丫头,我终于要死了,来,考你最后一道题,猜猜我是谁。”
  这三年里,男人每天都会问一遍这个问题,但是叶莲灯从来不回答。
  现在,叶莲灯已经十四了,男人也教了她许多知识,早就她足够猜到来龙去脉。
  她懂得一点基础的药学和护理知识,沉着地替男人处理着伤口,一边异常冷静地答道:
  “三年前,大漈国君易主,前任国君被传是冒名顶替的假国君,他的亲信慕容疏和邢疏白被当作弃子与新兴势力交战,战后新任国君胜利,假国君身首异处,慕容疏被罢黜后遭人暗杀,离嗣府将军邢疏白失踪。而你,就是失踪的邢疏白。”
  很轻易地就能确认她就是邢疏白,但是当时他是在战后多久来到莲谷的呢?
  叶莲灯猜测他那一身武功是在之前就被人废掉后再由人转交莲谷,否则入了谷之后,他根本不知道大漈新帝登基、慕容疏被罢黜后遭遇暗杀的事情。
  这背后肯定有什么可怕的阴谋纷争,是叶莲灯不敢触碰的。
  关于那几年那些惊天动地的战事变革,全都是这个男人告诉自己的,没有这个男人,叶莲灯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谷外的纷争是什么样子。
  男人眼神有些悲戚,疲惫的眼角想笑,却咳嗽了出来。
  “三年前我早就该死在战场上了,但是一直被吊着命,今后你若是出去了,你可就是唯一知道我死的真相的人了。”
  叶莲灯缓缓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为什么囚了他三年却在今日将他拷问成这样。
  “小丫头,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这个知道了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叶莲灯没在说什么。
  在男子低低的咳嗽声中,他又费力地道:“我现在有一些遗言……咳咳……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三个要求。”
  叶莲灯静静听着。
  “第一,在我说完这些话后给我一刀,你们莲谷的刑罚并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咳咳……我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第二,你杀了我之后尽快离开莲谷,莲谷生变了,你有可能被牵连,什么都别问!咳咳……”
  “第三,能实现就实现,不能就算了。假如你去了去大漈,若是万一能遇见我儿子,把这个坠子交给他,这是我和他娘的遗物,告诉他……置之死地而后生,让那浑小子……活得轻松点,好好对自己。”
  说完,邢疏白费力地拿出了一枚玉质的同心坠,叶莲灯接过,环佩低鸣,玉坠在寂静的黑夜里仍旧能看见光泽。
  “小丫头,动手吧。”
  “没有阿爹阿娘的吩咐,我不会杀你的。”
  男人很虚弱了,躺在榻上几乎动不了,但他此刻正强撑着像往常那样轻松地笑,要知道,人到了一定年龄后,看似轻松地笑容往往是沉重无比的。
  “唉,你忍心看着我一点点地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吗?”
  有水滴落的声音。
  是他身上的血,虽然包扎了但还是渗了出来。
  “哎呀,你再不动手,我身上的血都淌没啦!”
  叶莲灯犹豫了很久。
  男人身上的伤口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又或者是什么毒发作了,他的牙关颤抖,似乎在忍耐剧痛,“算我……拜托你了,如果……现在就让我死,至少会有尊严一点。”